查看原文
其他

野获 | 积木:啸声与啸叫

积木 古务运动 2022-07-18


古务运动 · 野获

一些见闻与收获

在野的那一边偶得









编者按
本文关于中国
古代的啸声,与当代的啸叫
由 古务运动 · 野获 首发
作者积木提出两个非常酷的问题
涉及啸的发生、消逝与复现
并尝试给出自己独特的答案



2020 年头上,自认听见了“啸”。

那是从手机里传来的:封城数日后的武汉。手机单声道的扩音器频率范围不算宽裕,还夹杂着呼喊,嘶叫,敲击,及其在小区楼间反射所造成的混响。现在再回想那啸声,也不排除那段时期主观上的个人臆想,或者听小骨结构松动造成的耳鸣,又或者完全是幻听。


同年年底,万能青年旅店发布新专《冀西南林路行》,其中《河北墨麒麟》的结尾处交代了一幅盗寇聚啸山林的声景画面。听后我微信姬赓:“小河和李增辉在录音前喝酒没?” 他回:“没有”。我又微信小河:“是否用特殊的技巧了?”他回:“没有”。他说:“如果说要有的话,就是多年下来,嗓子的自我保护”。我又问李增辉,他说没有技巧,用倾泻形容,直接给。增辉录完哑了数日。


那年的发聩之余,也引发了个人关于啸的些许疑问:

  • 我们对于啸的印象到底从何而来?

  • 啸在人文领域的消逝,与我们现在啸叫抑制器的工作原理有无类比之处?

等等。


——积木


@小河用阮咸演奏



对于啸的考证,就可见的部分讨论,呈现了有趣的文化现象

关于啸是什么的问题,如同天平两侧的砝码,显现为不是什么就是什么的对立:也就是口哨论与气概(男性)论之争。前者是一种实证意义上的观点,后者更多把它看成一种文学上的意象或隐喻。而有意思的是,这两种观点共享的其实是同一批文本,说到底我们无法声究。除此之外,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挖坑案例,比如有位民族主义者认为蒙古的呼麦就是“啸”,打脸后再填坑一篇说不是,总之谁都没亲耳听过,作为多意字的啸,人们大可以东拉西扯,想象与捏造。


关于口哨论,我们以解字的方式,注意口念“肃”的嘴形,便能大概领略啸是怎么回事戴念祖在《中国声学史》中认为:“啸,俗语‘吹口哨’,与歌唱、语言同为人类发声的三大类型”。根据戴念祖的观点,啸的口哨论起于汉代郑玄《毛诗笺》:“啸,蹙口而出声也”。而唐朝孙广《啸旨》,是晚近的一部对于啸的系统性论述。《啸旨》认为:“激于舌而清,谓之啸”,并详细罗列了啸的十二种类(外激、内激、含、藏、散、越、大沉、小沉、匹、叱、五太、五少)。戴认为这其中只有十种有科学依据,其余两种牵强附会,他在文中虽未明指,我猜大约是最后两种,因其涉足阴阳五行,太玄经卦与玄学。其余十种则皆以第一种“外激”的舌位变化而来,依次“用舌如前法”,变化两唇发声。


口哨论不能完全令人信服之处,主要原因在于技艺的失传。也有部分原因,在于一些文人或浪漫主义者从情感上不能接受这一结论。如《琴殉》的作者杨典就认为口哨论简单化了啸的意义。在《啸问》一章中,他以现代文人的视角,考察了啸在各个历史时期文本中的意思,通过比较啸与琴歌、口哨、呐喊等今人所熟悉的发声方式,以宗教和玄学的观点,为啸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后以“啸之失传”的结论为之伤感,可谓悲悯。


想想也是,若啸只是口哨,不仅祛魅,还有矮化之嫌——催尿时的嘘声,岂不是啸的一种?这岂不是不够名士风范或者豪杰气概


现在我们熟知的善啸者,大多皆为男性名士或豪杰,集中于魏晋时期:嵇琴阮啸;孔明抱膝长啸(《魏略》);刘琨乘月登楼长啸(《晋书》)等等。放歌长啸,傲然自得,俨然是魏晋风骨的表现形式之一。

1960年4月,在南京西善桥宫山南朝大墓出土的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展现了七贤当年汇聚一堂的画面。画面中阮籍身边置酒器,仰天吹指作长啸状而非剔牙的依据源自《晋书》中记载:阮籍“嗜酒能啸”。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写道: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2009年6月12日,《啸乐(口哨音乐)》被河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河南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新乡市文化广电和外事旅游局在其官网上,援引了各方论述,认为“阮籍,不仅是著名的文学家,而且是当时最杰出的口哨表演艺术家之一”。官宣的论断看似草率,也违反了广告法之“最”的使用。我们姑且不论“口哨论”正确与否,起码说明啸在当时上口的可能超乎今天的想象。看上去“口哨论”和“气概论”在这里有了完美的结合。


@作者翻拍自《阮籍集校注》1987


但我们知道,啸在魏晋勃兴,而非魏晋的发明。追根溯源,对啸的记载,最早出自诗经《召南 · 江有汜》:“不我过,其啸也歌”,来自一种男性凝视下的女性发声。念到这句诗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们或许靠近了一点关于啸的文化秘密。


在先秦,啸基本就是女性的悲苦之声,和巫觋在某种仪式上发出的神秘之声,总之给人一种阴柔神秘之感。到了两汉,记载颇少,多为描述动物在山林中的呼号。这是它原始的基因,很重要。由此我们再看魏晋,啸的异军突起大为流行,似乎能寻找到一点文化层面的底色与脉络。


魏晋的所谓名士们,其本身往往从现实中退于自然,从儒家转为道家,这个精神轨迹的发端可能有诸多理由,但对现实的抗拒,对虚伪礼法的反对,是明明白白众人皆知的。他们开始与阴暗、失败、卑下、柔弱、自然、野性产生共情(这也是道家所看重的)。山林之中的啸叫,如飞鸟如流水,本身是对以“乐”为礼的礼教的背叛。在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的音乐方针下,他们自居于林中百兽之丛,而非那个在台上敲鼓,祝贺盛世的乐师。啸,帮助他们在声音领域,实现这样的身份转化和突破。甘居下流,退回田园,从阳刚而变阴柔,从进取而变压抑,即使是刘琨这样足够进取,最终为国而死的名将,在静夜之中给友人吐露心声,也会叹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而之所以啸几乎自魏晋一响而绝,就好像嵇康能弹《广陵散》,你也能弹,但你们弹的不是一码事。嵇康可以二十年不哭不笑,用人生本身的消极、隐秘和压抑,来对抗某种东西;能写《声无哀乐论》,用美学理念来反对政治化或者人化的文艺。他的啸,是从富二代贵公子,到自居为打铁匠,老子不干了的啸。

这么看来,啸不是闲散的。

啸是危险的。

与野性、自然、神秘一样。

这样,它的消失,我们才能够理解。


‍@作者录音于2021年11月3日,诗人方闲海酒后‍





啸,作为一种现代的声音现象, 是当输入和输出音量的配比出现明显偏差时,扩音系统中会发出尖锐的高频声,是电路讯号的回授,又称反馈(Feedback) 的表现。其原理是讯号经过接受设备与放大设备之后再次回到该系统中,形成所谓正向反馈(相对于控制论中的负反馈概念,即生物性本能的反馈以及调节)的效应,在这个回路过程中,原始讯号趋向指数倍增,结果导致失控的状态。这种指数级的声响疯狂,我们俗称为“啸叫”。


啸叫,日常见于一些大型会议,婚礼等场合中,尤其是发言人话音刚落之时,具有戏剧性的偶然干扰效果所以,为了避免此类现象发生,完备的音响系统都配有啸叫抑制设备这对我们理解古代啸的功能,和啸的消失,有着特别的隐喻和提示。


回授,是常见的摇滚乐演奏技术。

这又是一个隐喻。

一些摇滚现场的回授,如同足球场上打在门框上的偏门,一些摇滚乐手为了增强现场感,将本属于故障的结果,美学化的运用。回授的技术制造了啸叫,从技术上讲,它作为一个系统中的参数,比如在滤波(Filter)和延迟(Delay) 中 ,塑造音色和延迟密度的同时,让控制者自如地制造失控而准确的状态。


作为一种技术和元素,回授更见于实验音乐场域。较为常见是调音台回授,调音台作为最基本的音控硬件,得到简单的合成化运用。只需将调音台的某个输出,接入输入音轨的 Line in,通过调整音轨的电平输出,即可达到理想的可控回授效果,再串进一些效果器,或者多路输入通过 Insert Y线编组,丰富音色的可能。DARK MATTER 正是基于该原理设计的合成器模块,由捷克 BASTL INSTRUMENTS 出品。


知名实验乐手、音乐家李剑鸿与王子衡合作,于2018《东方噪音集结》的欧洲巡演中,在法国鲁瓦昂地区圣厄拉离耶的一个酒吧的演出前,他对王子衡说:“让我们来一场烟雾缭绕的演出”。于是他用吉他作为回授中介,持续了整场演出。而在2021发布的专辑《院子里的回授》中,他试图将器乐的回授装置化,以田野录音的方式记录回授在自然环境中的呈现,李剑鸿在专辑的介绍中写道:

“我只是把吉他放在音箱边,让他自己产生一些细小的回授之音,和部分电路干扰,隐入到院子的声响之中。我希望他就是生活在这个院子里的一只虫子,成为这个生态的一部分”。

这样的观念似乎还带着古代啸的精神的余韵。


@李剑鸿,2021《院子里的回授》


而西方较早使用该反馈回授机制创作的是音乐家 Steve Reich,他是音乐圈的观念艺术家,技术流。其作品 Pendulum Music (1968)确切的说,并不是基于传统乐谱式的创作,而是以装置式的结构记录、乐器式的运用进行传播,其声音的生成机制来自多组悬置于扬声器上方的麦克风以钟摆的方式运动,形成带有节奏式的啸叫,直至重力垂落。例如 Sonic Youth 《SYR4: Goodbye 20th Century》(1999 )和 Richard D James (Aphex Twin)均在各自的专辑和演出中重新演绎过该作品。


@Riley O'Keeffe, Nothing-Object, Forever, 2012, performance of Steve Reich’s Pendulum Music 

courtesy the artist


在这个作品中,啸叫的生成,不仅无关人,甚至无关虫子、生态。可谓纯粹的无中生有。一种声音本身,非生物的,空中的啸声,反而带着诱人的神秘。


记得2006年左右,九药给我展示了她当时的一个行为现场记录,录像中她用麦克风对着虚掩的红木箱子,随着合盖的开口大小,箱中啸叫忽隐忽现。老底子女性陪嫁用的箱子,挑逗性的麦克风指向,以及呼吸式的开合,这组回授的结构经由回忆的渲染,诠释了关于十几年前无法理解的压抑及其隐喻。


当代的艺术家总是敏感于错误的美学,对标准化展开质疑。2014年张培力的声音装置作品《碰撞的合声》,我有幸参与了该装置回授机制的设计。当装置两端播放着男女和声练习的两个喇叭缓慢靠近时,啸叫随着距离的变化逐渐产生,装置如同播放的循环(Loop) ,在绵延中切割调性的和声,碰撞的想象,在机械的往返和声响的重复中产生。


@张培力,2014《碰撞的和声》


如果说今天啸之神秘源自无中生有的机制,啸在广度和时长上的古代文本表现,界定了我们今天对于啸的印象。但是,啸的对象又是谁?长啸于谁?西班牙艺术家伊西娅尔· 欧卡里兹(Itziar Okariz)在作品 Irrintzi Repetition,91,92,93,94,95,96(2006)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更为漫长的回授过程。影片记录了她录音 Irrintzi 这个西班牙巴斯克山谷中的无语意的尖叫发音,再用耳机聆听,依次重复。此时艺术家的呓语与聆听,同义反复,如同站在镜像反馈中的人,她试图在无限的细微的差别中,寻找和建构着对于身份的认知。


@Itziar Okariz,Irrintzi repetition,90,91,92,93,94,95,96
Action, video 06 : 25 minutes
2006







积木

一个不务正业者的别称

偶尔是笔名

偶尔是艺名

也可以是爱称




文字 I 编辑 I 视觉

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

转载请注明出处


往期内容

野获 | 梁硕:乡野金石录

野获 | 梁硕:砼木石考

野获 | 公主寺野笔

野获 | 城市荒野拾荒录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